损失的缓解

我从15岁起就耐心收集了数千个我最爱的MP3文件，现在却被彻底删除了。文件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因我一时无所事事，幻想着清理电脑垃圾让自己忙起来。我反复按下Shift+Delete键。那些黄蓝相间的长方形文件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只听“嗖”的一声轻响。等我意识到这些消失的文件里竟然有一个我保存多年的音乐文件夹时，已经太晚了。

我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屏幕许久，感觉文件夹仿佛已经离开了，带走了我满满的青春回忆。我家境贫寒，15岁那年，当然没有自己的电脑。2003、2004年，我和80后的小伙伴们攒了点钱吃早餐，偶尔翘掉最后一节课，去学校附近的网吧。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家网吧，锈迹斑斑的铁门每进出一人，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大约20台老旧电脑紧紧地摆放在一起，屏幕上闪烁着各种应用程序，在昏暗的霓虹灯下。

我第一次喜欢上的歌，就是在那家网吧听到的。粗糙的耳机套在头上，每天“接待”几十个顾客，脏兮兮的，臭烘烘的，耳边灌入周杰伦、林俊杰、罗志祥、王力宏……悲伤又陌生的歌声。那时，雅虎正盛，世界各地的朋友通过青年论坛互相认识，发链接听中文歌，翻译歌词，点赞“听听，好棒啊！”，仿佛在“普及”一种充满活力的青年文化。

歌词很悲伤：小学篱笆旁的蒲公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带着回忆的花香/正午足球场上传来的蝉鸣/多年以后依然那么美丽/把愿望折成纸飞机送出去/因为我们等不及那颗流星/小心翼翼地抛出命运的硬币/不知道它会落在哪里/儿时的约定依然清晰可见/我们勾起手指相信/一起流浪的约定是你至今仅存的执着……我把那时的歌曲全部下载保存了下来，那些充满茉莉花香的歌曲，那些儿时偶像的梦想，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回忆和希望。

这个文件夹里收藏着数千首从这些青春记忆中收集来的歌曲。文件夹里有一些小文件，按照不同的成熟阶段划分。2000年和2001年，2010年和2020年。那些年，我有时喜欢中国音乐，有时爱听越南波莱罗舞曲，有时听郑氏音乐、英国音乐……这些音乐按照我心智的成熟度排列，乱成一团。看着它们，我总会想起曾经的自己，想起人生某个阶段的自己。但如今，一切都消失了，我失去了它们，失去了悲伤、喜悦、回忆、怀旧、最终的崩溃，以及那些让我哭泣的幸福……

我久久地思考着那份失去，悲伤又悔恨。但奇怪的是，越想越平静——平静得像一块石头落入湖中后平静的湖面。湖水知道，在那长满青苔的湖底深处，有一块沉积岩坠落并永远地留了下来，但这无所谓，只要知道就足够了，只要知道就足够了。或许，过去的就该过去，失去的就该失去。当我们接受失去，也意味着我们接受放下自己对占有的贪婪。

我的音乐文件夹里，成千上万个有趣又罕见的文件，在电脑里保存的时候，我总是担心安装软件、更换硬盘……会丢失；不知不觉中，它成了我心灵的负担。如今，当它消失，那些沉重的牵挂也随之消散。我接受记忆中的喜怒哀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人类有限的记忆而消逝。我接受忘记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做过什么，去过哪里。我接受现在的我，是由无数破碎的过去构建而成，它们如今已无法记起我自己的跌倒、错误和失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突然间，失去不再可怕，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解脱……